晨起临风一惆怅 | 裘小龙
早上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,我还睡眼蒙眬,看到的是海林发来的消息:“李毅强于十三号下午一时半心脏病悄悄地走了。”打开窗子,漫溢着雨意的晨风带来了惆怅的悲哀。
在我的朋友圈中,李毅强是我习惯称兄的一位——“毅强兄”。这当然不仅仅因为他长我一两岁,更多也是因为我对他学识的尊重。应该是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,辗转通过好几个朋友的介绍,我就认识了他。那些日子里,私底下还在偷偷读书的“待业青年”为数不多,我们“臭味相投”,很快成了“一丘之貉”。
他的家离我的不远,在云南路广东路的拐角上,走路去用不了十分钟。在他与父母亲同住的那个亭子间里,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心仪的书房。房间不大,但至少有一面半墙,是用他自己定做的书架叠出来的,架上的书琳琅满目,罗列起中外各种文字,不少精装本的书脊烫金,熠熠闪亮。他背靠着书,跟我聊到兴高采烈时,取下一本德文版,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,好像是海涅的一首抒情诗。他读书的兴趣甚广,在他书架上我看到了哲学、历史、心理学书籍,当然更多的是文学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们读书的路子不尽一样。我有功利性,那些日子集中精力在攻英文,偶尔看些其他方面的书,也大多是作为英语学习的泛读;毅强兄却更多江南才子的派头,随心所欲,什么有兴趣的书抓到手里都看。他聊起来也因此天马行空,从一个学科跳到另一个,我听着,受益匪浅。我第一次接触到美国实用主义哲学,就是在他借给我的一本英文书里。其中有威廉·詹姆斯关于实用主义的一个比喻,说的是有一条长走廊,两边是不同形状和大小的房间,一个人推开其中的一扇门,发现里面既合适也舒服,就选择住了下来。有很长一阵子,我成了他家里的常客。
记忆中,那亭子间书房的经历中还有两个小细节,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被时间抹掉。亭子间楼层下面是公用厨房区,众多煤球炉子的煤气会一阵阵直逼上来,让我们都透不过气,毅强兄打开窗,却小心翼翼地只打开一小半,唯恐突如其来的阵雨会淋湿临窗的书。我们常聊得很晚,在书的世界里忘乎所以,有一天他母亲匆匆上来,加了一件衣服,又匆匆下去,我这才恍然大悟:为了让他跟“读书朋友”交往,她只能待在弄堂里跟邻居聊天。没太久,我们各自进了里弄生产组,要三班倒工作,去他家的时间不那么多了。
1977年,我考上中国社科院的研究生院,去了北京,毅强兄作为特殊人才,破格进了上海社科院工作;等我从北京读硕士毕业,分配回上海社科院,没多久他就东渡去了日本读书;接着,我自己也去了美国做学术访问,阴错阳差地在那里滞留了下来。不过,我们的几个共同朋友还不时传来一些有关他的传闻。有说他因为写得一手好字,受上司赏识做文书工作;有说他在日本饭店打夜工,存下不少钱全买了书;有说他在那里的生活不尽如人意,中间还一度去了南美闯荡……种种传闻不一,可张文江兄确凿地告诉我,说毅强兄曾给他打国际长途电话,通话时间长达一个多小时,惊人的账单可以想象,肯定在日本是太寂寞了。还有一位朋友告诉我,说毅强兄在东瀛好几次讲到我,颇有“却话春申夜雨时”的感伤。只是当时没有电子邮件,更不要说微信,一直未能联系上,大家都在异国他乡忙得不可开交,也只能相忘于江湖了。
一直要到本世纪初,我的英文小说译成了多种文字,也包括日文,在脸书上意外地收到一条突兀的信息:“你是否就是认识李毅强的裘小龙?”发信息的是一位从未谋面的女士,我回答她说,“我当然是认识李毅强的裘小龙。”她又发了过来,说她名叫海林,曾与李毅强在日本一起留学,他常跟她提到我,言词间多有赞许之意。“他已回国,在北京住了几年,现回上海定居了。”
可我还在美国,就只能争取在回国时安排见面了。海林告诉我,毅强兄在新浪上写博客,网名是李沫来无痕馆,在新浪、零度写作网上写作甚勤,更写、译出版了多本著作,有心理学的、谈庄子的、谈佛经的,兴趣依然是那样广。据博客首页上的介绍,他已写了一千多万字,更擅唱评弹、京剧,还会各种乐器。一位写序者为他的书写了篇序文,题目是“江南才子李毅强”,正是他当年给我留下的印象。
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回国了,在上海逗留的日期却太短,杂事又太多,只能约了毅强兄一家,还有几个同在上海的美国朋友,在“王朝”饭店一起聚餐。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”毅强兄第一个到,妻儿陪在身旁。他把当年我写的、译的一些书都带了过来,说是要签名留念。还是我当年熟悉的毅强兄,他是三句都离不开书的。然而,尚未开始用餐,小舟却要他先步出包间,悄声对我说他血糖高,得先打上一针胰岛素。可能是我自己因此产生的心理因素,席间总觉得他显得疲惫,言谈中再不像过去那样精神勃勃,妙趣横生。岁月何其摧人,我们已经无法再一次回到他云南路亭子间书房中的夜晚。
下一次回中国时,我与毅强兄通了好几次电话,说好了要到他家旁边的餐厅聚聚,可临时又有什么事,没去成。下意识里,或许还真有点像海林所说的那样,“见到那么快乐善谈的李兄变得那么病怏怏的,都不知道如何面对。”倒是海林在日本读完书,也来到了美国,在维拉诺瓦大学(Villanova University)教书,特意请我去学校作了两次讲座。我们见面、通信时肯定会提一个话题,自然是“毅强兄”。不久,听说他肾脏也出了毛病,每星期都得去医院洗肾,尽管有小舟在他身旁照顾得无微不至。“不许英雄见白头”,更何况是像他这般久病之身呢?他没有再邀我去他家,我也不知道怎样可以安慰他。去年又一次回上海,路过云南路,在那个拐角上,毅强兄曾居住过的弄堂早已不见了踪影,而在一片尘土飞扬中,我家原来在山东路的老房子也要拆了。自己的心绪很糟,踌躇再三,还是没去看毅强兄。想等到今年上半年回国时再说,结果因为疫情拖了下来,还未成行,却收到了他去世的消息。
夜里,又接到朋友们关于毅强兄去世发来的一条条微信,海林的微信更证实了多年前听到的一些传闻。“我们在日本一起留学,共有十年。那是个很充实的年代,充满激情和希望,大家那么努力乐观……一个连碗都不洗的人,在日本打夜工(咖啡馆)整整做了六年。都是白天睡觉,晚上打工。挣的那些钱,基本都买书了。我们这代人对知识的渴望,对书的渴望,成了一种心理病。好像[唯恐]忽然又来一场烧书毁书运动,拼命买书。我们的嗜好就像现在买豪车豪房的人一样,不惜千金……李毅强的书,里面有很多资料,也有谈及你的篇章吧……”
睡不着,索性起来上网看李沫来无痕馆的博客。博文毅强兄只写到2013年,此后可能因身体的关系,未能再加以更新。冥冥中仿佛也充满了嘲讽的巧合,我看到的第一篇是“读书谈翻译”,在谈到一些留学生外语只会读、不会写的现象后,他引出了这样的感叹:“朋友中,有的已经用英文在美国出书了。很多饱学之士,述而不作,只有周围很少的人知道他、理解他、从他那儿受到教益。很珍贵的东西,随风散尽,很可惜!”他朋友很多,用英文在美国出书的倒不一定是我,但周围很少有人知道、理解的饱学之士这几句,或许多少有些夫子自道的意味。接下去他又写道,“后来困了,睡意袭来。便去睡了,居然很熟,梦境也比以前丰富。在醒过来的时候,仿佛很开心,心里盘旋着两个念头。一个是:‘我的身体,只要我想它好,就会好!让我想它好吧!’另一个飞翔的念头是,‘好的事情从现在开始,就是此时此刻此地开始呀!我为何要焦躁呀!大可不必!从现在就可以开心呀!’”这里应该是他独特的自嘲,但也可以读到他身体衰弱时的不甘与挣扎。
再返回去看早一些的博文,在另一篇对关于“无痕馆”名字的解释中,他说这是源自苏东坡的两行诗,“人似秋鸿来有信,事如春梦了无痕。”在饱经宦海沉浮、人事沧桑的诗人笔下,“秋鸿”意味着积极的、入世的一面,“春梦”则是退隐、出世的一面,毅强兄取这个名字,不无苍凉之感,但那些年他何尝消极下来过呢?他这一篇篇我正在读的文章,一本本我要读的书,都在说着他的不懈和努力,只是可惜他身体先垮下来了。
苏东坡诗中确实有不少感慨人生的句子,尤其是关于生命踪迹的转瞬即逝,他写下那首著名的雪泥鸿爪诗,我自己也经常引用。不过,尽管“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”,踪迹的存无,意义或许更在于那些在旁边走过的人,看到鸿雁偶然在雪泥上留下爪印,吸一口冷气,继续往前走去。
毅强兄和我都是书生,在或许是书生不宜的年代里,我们曾一起跌跌撞撞走过一段路。我感怀他,因为他对我来说,绝不是“无痕”的:他的足迹其实与我的混杂在一起。
那些已显得多遥远的日子里,我曾写过一首题为“骊歌”的诗,其中有两节:“风雨中的桅杆划过窗子 / 我仿佛在闪电中又看到你 / 在偶然的礁石堆中/ 探出布满伤痕的身子/ 你的嘴唇沾满了海藻 / 依然在无声蠕动——//(你在哪里——当黎明 / 涂得殷红的指甲 / 轻弹着窗子,咖啡与 / 面包进入正醒来的 / 意识,门打开了,微笑般 /迎来鲜花以及报纸 / 我将在电话上学你的声音说 /‘我就是。’)”许多年后,这两节还真是为毅强兄写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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